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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s a fatal sexually transmitted disease

【瓶邪】风雪02

收录于《吴山记:良人》



风雪

张起灵脱下手套,把黄铜的钥匙放进口袋,碰撞到什么东西,发出沉闷的响声;他又脱下大衣,挂在前厅。外头的风雪便一齐留在外头了。

他里面穿的是一身军装,厚而修身,但也浸染了一层寒气,肩头还有零落的雪粒。王盟见是他来了,喊一声“张爷”,便不知道要说什么,跟在后头转了半天,等他在壁炉前坐下,伸直了一双长腿,才反应过来,急急忙忙地要去厨房吩咐宵夜。

张起灵爱吃什么,他是不清楚的,但上些吴邪爱吃的,总是没错。拿定主意,他刚转过身,张起灵便开口:“不必。”

王盟于是又转个身,在原地转了一个滑稽的整圈。他有点不知所措,以为是自己的什么言辞不太恰当,惹怒了张起灵。忐忑不安地站了会儿,他听见张起灵说:“他怎么样?”

他指的是谁,王盟一下就反应过来,回答说:“——挺好。上午看了一本账簿,少爷说没什么问题,下午就跟小九爷出门玩牌。小九爷来的时候,他还在念叨着今年您回不回来。”犹豫了一下,他把解雨臣埋汰的话吞进肚子里,只拣些关于吴邪的,那些张起灵爱听:“少爷没说,我们可看在眼里,这几天他都在盼着您回来呢。”

到底是把人给盼回来了。王盟忽然觉得有些欣慰,抬眼去看张起灵,发现他眉眼间也柔和些许,嘴角带了丝笑意,壁炉里燃着的火焰,又给他镀上层暖色。

盼着我回来。暖色里的张起灵把这几个字在心里品味一番,便觉得半边身子都暖融融的,再给壁炉一烤,全身瑟缩的脉络都被熨烫开,再没有些许寒气。

他站起身,把外套脱了,搭在沙发上,便往楼上去。

吴公馆一共有四层,一楼装成大客厅,二楼用作会客,三楼则是客房,四楼充作吴邪的起居室。原来他不曾与吴邪亲昵的时候,便住在三楼打头的第二间房里。

那间客房有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,可以俯瞰整个吴公馆后花园的景色。踏上二楼铺着厚厚一层地毯的楼梯,他也见着后花园的景色:原先一大片一大片落下的雪花,不知什么时候势微,变成一点一滴小雨,泠泠地敲打在玻璃窗上。

春天到底是近了。

 

吴邪到上海的时候,披着一身春雨。

大概是明日夏至的缘故,雨便下得越发急了起来,还有些不依不饶的味道。解连环很心疼地把他从火车站接上车,看这位小侄子那么瘦,脸颊深深凹下去,全没前几年的红润,只一双眼睛被衬托得尤为大,依稀可以见着几分灵动,愣愣地盯着车窗,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解连环叹口气,也不知要说些什么。他性子像吴家的二叔,沉稳而精明,人前人后向来是能做到滴水不漏。但面对发生在吴邪身上的灾祸,也没了辙,只一路沉闷地开车,带他去弄堂深处的解公馆。

解公馆门口种的迎春花还没谢完,留着些许嫩黄,都藏在雨幕下的绿色里。吴邪站在门口,深深吸了一口气,头顶便有一把黑伞撑过来,解连环拍拍他的肩膀,道:“咱们进去。”

他的声音很像吴三省,吴邪听了,终于是从那又黑又沉的噩梦里醒来,清醒而痛苦地意识到:家里人确乎是不在了。

推开厚重的门,解公馆里的世界便跃然于眼前,透过灰沉的栎木家具,吴邪依稀可以看出几分吴家老宅的模样,于是又回忆起半个月前地狱似的经历;他急于从中逃离,便想起了——

那一双眼睛。吴邪不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姓甚名谁,因为不认得胸前累缀着的军衔,到最后分别也没鼓起勇气,问这位军官的名字。只记得他大盖帽檐下细碎而沉黑的刘海,还有一双明亮又纯粹的眼睛,几乎要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来。

他坐在绿皮的军用小轿车后面,悄悄地侧脸,去看驾驶座上的那位军官:脸是瞧不大清楚的,不过也没什么问题。若是正对上他的目光,吴邪是没有胆量去打量,也不敢就那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的。他大抵会僵在座位上,在军官审视的目光下,变成一块人形的石头,连呼吸都要忘记。

他知道他是那样胆小的人。

于是,在看过一遍那位军官的衣角,连滚了几条边都看明白后,他又小心翼翼地将目光上移,看见军官的一只手。这只手是右手,戴着深褐的皮手套,牢牢地握着驾驶杆,像有无穷力量似的。

吴邪看着看着,觉得有些不对劲儿,仔细搜寻了一圈,他仍是避开了军官的侧脸,但发现了,这位军官的右手上,有着两根颀长的手指。

原来是这样。吴邪在心里小小地“哦”了一声,充作惊叹,暗自以为这位军官定然是打枪的一把好手。三叔也会玩枪,三叔的枪也打得挺好。

于是这双眼睛,并那一对手指,让张起灵平白地在吴邪心里存了两三分好感,还有五六分亲近。

于是他记得那一双眼睛,在一整段解公馆泛着沉闷和苦味的回忆里,这是唯一的甜,是一种晶莹又泛着暖黄色的玻璃糖,一点点融化在舌尖上,带来的味道。糖是廉价的,廉价到吴家小三爷平生未曾尝过,但在此时弥足珍贵,廉价的甜味腻得像是在梦里。

解公馆的门开了又关上,把外头的风雪一齐拦住,可也拦住了明丽的四季轮转。

这小南国的景色,在吴邪心里,终不如吴家老宅里的春花秋月,连那年野火之上,如期而至的春天也比较不来。这雾霭似的雨,像雪一样刺骨地冷。可他有暂时的依傍,还有一颗玻璃糖。

 

张起灵回沪的时候,已是夜里了。

八九点,算不上深夜,上海长街上悬着的灯是不熄的。但这是腊月二十八的夜晚,还下着大雪,辉煌的灯火便照应不了几位行色匆匆的路人。

他们几位军官是一起由沈阳辗转回到上海的,都因为家里有家室,所以才这样着急,寒暄了几句,就各自散了。张起灵听他们零碎的几个词,捉住了“媳妇”“婆娘”,还有一枚“爱人”,由此,他便想到英租界旁立着的一栋吴公馆:里面是没有媳妇和婆娘的,但有爱人,是位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,抱着一只很有几分肥硕的西藏獚的小郎君。

姑且就用小郎君这样孟浪的词语,他来不及甄别这些,心里便暖洋洋地升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
这位小郎君的眉目在心里陡然清晰起来,于是昏沉的天色里出现一抹亮色。

张起灵想起吴邪,便想起了月色下的吴公馆后花园,由此可以望见江对岸的浦东,那里闪烁着的几点灯火,在一片沉寂里,有扑面而来的万家烟火气息。

他便想这样和吴邪相拥着,两个人挤在不大的罗汉椅上,吴邪的腿或许得搭在他身上,方能坐下,这样上半身也别扭地歪着,两个人肢体几乎要交缠在一起,才能不掉下去;可也不打紧,在夜空里簇拥着的烟花下,新的一岁翩然而至,他们是拥抱着挨过寒冬的。

这样多么好。

他提着箱子,便也行色匆匆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,半途想起了什么,又折身穿进弄堂,寻到熟悉的一扇木门,敲三下,杂货店的老板娘就打开一扇临街的窗:“来啦来啦!”

“又是侬呀,又来买糖。”看清是他,老板娘眼角的皱纹便随着笑容一起出现了,她眯着眼睛,跟张起灵寒暄,同时动作麻利地从窗边的玻璃柜里抓出一把玻璃糖,放到一张油纸上。她问这些够不够,够不够?不够再加,侬家的媳妇儿真是个嘴甜的,这样爱吃糖。

张起灵便应着,同时深以为吴邪不仅嘴上甜,心里也是甜的,和他不一样,没有什么时候是苦着的。很客气地给了钱,又道了谢,他便冒着风雪往吴公馆去,口袋里塞着一个油纸包,装着玻璃糖,是给他“嘴甜的媳妇儿”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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